吕梁属于地级市。2010年,受吕梁市政府“引导”,当地30余名煤老板联手投资50亿元,组建了山西中汾酒业投资有限公司(简称“中汾酒业”)。按照吕梁市政府的规划,在成立中汾酒业的同时,还计划在吕梁管辖区内的“酒都”汾阳市,投资139亿元,倾力打造一个规模宏大的“杏花村酒业集中发展区”。
杏花村酒业园区开建之初,山西省原省委书记袁纯清亲临现场,责成省发改委把该项目列为“全省重点”,并要求尽快投入生产;吕梁市委、市政府则明确,这是煤炭转型的“一号工程”;汾阳市政府寄予的希望更大,认为是发展当地经济的“翻身工程”。
吕梁政府方面积极推动煤老板们投资酒业的是时任吕梁市委书记的聂春玉、吕梁原副市长张中生。今年山西“塌方式”腐败震惊全国,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
张、聂两人先后被中纪委宣布接受组织调查;中汾酒业的三大股东—山西联盛能源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邢利斌、山西大土河焦化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贾廷亮、山西中钢集团董事长袁玉珠,也因参与官场贪腐问题,被政法部门控制。
经济观察网记者在吕梁市实地了解到,随着聂春玉、张中生等人的“落马”,以及9月袁纯清的离晋赴京,担任新职,杏花村酒业园区的后期建设已经基本停滞,而参与“中汾酒业”投资的其他煤老板们,也处于进退两难当中。
陷入尴尬
邢利斌、袁玉珠等吕梁煤老板联手转投白酒业有其特殊背景。当时的情况是,山西省政府在2009年启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受此影响,有相当数量的一批民企煤老板被迫退出煤炭行业。为阻止这部分资金外流,帮助煤老板们找项目,成为山西各级政府的一项重点工作。
吕梁煤炭资源富集,所辖13个县(市)均产煤炭。仅仅在2009年,吕梁市民企煤老板们获得的煤改补偿金就超过400多亿元,如果再加上之前的累积,吕梁煤老板们的财富就更为惊人。
2010年2月,由时任吕梁副市长的张中生出面,组织邢利斌、袁玉珠等煤老板们,成立了中汾酒业。之后,在短短的一两个月内,由张中生牵头,又先后完成了对国内白酒名企考察、杏花酒业园区选址、向省政府汇报项目等一系列工作。
杏花村酒业园区项目在上马的过程中一路绿灯。3月下旬,吕梁市委召开常委扩大会议,聂春玉在会上宣布,要将杏花村酒业园区作为煤炭转型的“一号工程”;4月上旬,时任山西省副省长的陈川平在听完聂春玉、张中生等人的专题汇报后,表示要对杏花村酒业园区项目给予大力支持;再往后,6月10日,刚刚履新的山西省委书记袁纯清来到杏花村,强调这是山西省的重点工程,要尽快投产。
从吕梁市委、市政府,再到山西省委、省政府,多方面的高调支持,这等于是为煤老板们投资白酒布下了一盘很大的棋。
按照公开的资料,吕梁官方对杏花村酒业园区的规划是,整个园区的建设是在2015年底竣工,占地接近9000亩,总投资是139亿元,白酒产能是年产10万吨,是山西汾酒(600809,股吧)集团的3倍。
除了大搞白酒生产,在杏花村酒业园区还要建设山西酿酒博物馆、酒文化风情街、现代物流园区等。按照吕梁官方的计划,这样超大规模的投资,在解决3万个就业岗位的同时,还能带动周边10万农民致富,为政府每年新增50亿元的利税。
在吕梁官方的“引导”下,在杏花村酒业园区的每一项投资都是大手笔。在中汾酒业成立后的两三个月内,为了采购22万口储酒用的陶制大缸,吕梁的煤老板们把山西境内的各个地区“淘”了个遍,甚至一度在洪洞、壶关等大缸主产地造成“缸荒”。本来是昔日用于农村储粮储水的粗制大缸,近些年根本没什么市场,却竟也因煤老板们的出手,使得大缸价格飞涨,供不应求。
山西出现“缸荒”之后,参与中汾酒业投资的几个煤老板,还亲自去江苏等地考察,计划引进省外的生产工艺,把吕梁临县招贤镇的一个旧耐火材料厂利用起来,专门为中汾公司生产供应储酒用的大缸。
在山西官方从上至下的大力度支持下,杏花村酒业园区于2010年9月28日隆重奠基,山西省省委、省政府,以及十多厅局的一些官员都到场庆贺。时任吕梁市市长的张九萍在致辞中称,杏花村酒业园区是吕梁煤炭转型中,由“黑转白”、由“地下转地上”的“示范工程”、“一号工程”,“必将在吕梁经济发展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杏花村酒业园区开建之后,对园区内基础设施的投入更是巨大。在此之前,还是由张中生带队,吕梁和汾阳市的多名官员,以及设计人员,曾到西安的大唐芙蓉园、大雁塔广场等地,对很多仿唐、仿明清建筑做过考察,之后给出的设计要求是,整个杏花村酒业园区的建筑,都要体现“外仿古、内现代”的豪华风格。
于是酒业园区开工后,从酿酒区到办公楼、会展中心,再到园区内的五星级酒店,外观都是清一色的仿古建筑,雕梁画栋,古色古香,而内部又极具现代感。园区四周是用青砖垒砌起来数米高、10米宽的城墙,绵延10多公里。
吕梁市的一名官员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到2013年10月底,整个杏花村酒业集中发展区的投资已超过90亿元,基础建设工程大约完成85%,应该已经基本具备白酒投产条件。而吕梁官方、酒业园区两方面之所以都延推白酒生产,一方面是源于去年以来白酒市场持续惨淡,另一方面是,吕梁官方在大规模搞酒业园区的过程中,内部已经出现一些分歧,对酒业园区的发展前景也很不乐观。
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从去年就开始,对杏花村酒业集中发展区的建设节奏就慢了下来,到今年,随着吕梁、山西的多名重量级官员纷纷落马,十多名煤炭企业主被有关部门调查,这项曾经在山西被省市县三级政府推举为煤炭转型的“标杆工程”、“示范工程”,已陷入无法收尾的尴尬境地。
质疑“引导”
杏花村酒业园区是在汾阳市境内,紧邻山西汾酒集团。据悉,早在2009年下半年,汾阳市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谭曰文就有意筹建杏花村酒业园区,但由于当地的煤老板们掌握的资金有限,参与投资白酒的积极性也不高,该项目就被延推下来。
2010年初,谭曰文将筹建杏花村酒业园区的设想汇报至吕梁市政府方面。谭利用煤转资金投资白酒的想法很快得到吕梁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张中生的支持。事实上,为了防止煤老板们的资金外流,在2009年底,吕梁市政府、市纪委两方面联合宣布,要在煤炭企业中搞“一企一事一业”活动,具体来说,就是要求煤老板们拿出钱来办公益、投资非煤产业。张中生和吕梁纪委的一名官员当时称之“劝富济贫”。
“劝富济贫”活动开展之初,并未得到吕梁煤老板们的积极响应,半个多月过去了,整个活动收效甚微。2010年1月18日,吕梁市纪委麾下的农廉领导组下发了一个文件,要求各县(市)大力倡导“一企一事一业”,让煤老板们积极投资非煤产业。
红头文件下发后带来的效应非常明显,两个月之后,仅仅在中阳县,就有30多个煤老板参与投资非煤产业。到当年6月底,吕梁市就有200多名煤老板投身到“劝富济贫”活动当中。
可以说,在张中生“引导”下成立的中汾酒业,也是吕梁“劝富济贫”活动取得的一项最显著的“成果”。据前述吕梁市官员介绍,从组建中汾酒业,到赴四川、贵州等地考察名酒企业,赴西安大唐芙蓉园等地考察各种仿古建筑,再到对整个杏花酒业园区内的规划,基本都是由张中生主导。整个杏花村酒业项目的进展速度也很快。
在中汾酒业成立之初,外界就对吕梁官员“引导”煤老板投资酒业的做法提出质疑。占用数千亩的农地,用上百多亿的民营资本,建设豪华的酒业园区,再造3个汾酒集团,如此大手笔的投资,最终能带来多大的效益?生产出的白酒将要卖给谁?能卖得动吗?
对于张中生等官员推动的“煤转酒”做法,山西汾酒集团的一位管理人员这样分析,根据《中国酿酒产业“十二五”发展规划》,到2015年,全国白酒总产量是在960万千升以内。但在2011年,全国白酒产量就高达1025.6万千升,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源于像茅台(600519,股吧)基酒、泸州老窖(000568,股吧)等品牌都在大幅度提高产能。吕梁市倾力打造杏花村酒业园区,正好赶上白酒行业盛极而衰的“拐点”。
具体到山西汾酒品牌,现在主攻的是中低端市场,省内省外的销售市场占比大约是6:4。在全国白酒极度高产、中央严格限制“三公”消费的情况下,山西汾酒想在省内外扩展市场的难度都很大。如果中汾酒业一旦投产,山西的汾酒产能将提高3倍,这无疑会使整个汾酒陷入销售困境。
多位吕梁政商界人士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在今年落马的原山西省委常委陈川平,以及曾先后在吕梁担任市委书记的聂春玉、杜善学,曾担任吕梁市长的丁雪峰、副市长张中生等官员,都曾对杏花酒业园区项目的建设起到过“引导”性、决策性作用。像聂春玉、杜善学,甚至把该项目作为在吕梁任职时的一大政绩,并在官职、官位上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张中生是杏花酒业园区项目上马的“主推手”,在吕梁有“煤炭教父”的称谓。由于掌握分管吕梁煤炭的大权,张本人的“一句话就能决定煤矿开闭或兼并”。
正是基于此,袁玉珠、贾廷亮、邢利斌等吕梁煤炭大佬,才会甘心情愿接受“引导”,对中汾酒业进行大手笔投资。
在张中生“落马”之后,在吕梁政商界流传一种说法,吕梁市的多个大型钢企、煤企,比如像吕梁市的龙头企业—山西中钢集团,实际上一直被他操控。张中生是1952年生人,他之所以费心竭力地“引导”煤老板们组建中汾酒业,大手笔打造杏花村酒业园区,其实是在为自己找退休后的“出路”。而像聂春玉、杜善学等也想借机捞取政绩的官员,无形中做了“帮凶”。
诸多后遗症
由于杏花村酒业园区的后期建设基本停滞,使得一些后遗症开始逐步显现。
据前述吕梁市官员介绍,2010年4月,吕梁市政府与山西汾酒集团曾签订一份战略合作协议。按照协议内容,煤老板们在杏花酒业园区搞白酒生产,不仅可以得到汾酒集团的技术支持,同时还可以“共享”汾酒集团的品牌。这样的投资优惠政策,当时曾给跨行业投资白酒的吕梁煤老板们带来激励。
到了2012年4月,通过张中生等人的进一步协调,中汾酒业与山西汾酒集团也签署了一份合作协议,决定共同成立“山西汾酒集团酒业发展区股份公司”。双方成立新公司的合作方式是,中汾酒业以全部的产能资产入股,占有49%的股份,而山西汾酒集团只是以技术、管理和人员来出资,占股51%。前述吕梁市官员解释称,这等于是明确,拥有中汾酒业股份的煤老板们,只是靠投资分红,并不参与经营管理。
从“引导”到“主导”,在张中生等官员的推动下,吕梁煤老板们对白酒的投资越来越大,杏花酒业园区的摊子也是越铺越大。经济观察网记者在现场看到,整个酒业园区规模很大,像一个古代繁华的小县城,但园区里却是荒草萋萋,也没有几个人。
汾阳市的多名煤老板认为,目前杏花村酒业园区已经具备白酒投产条件,但山西汾酒集团方面抱持的是谨慎态度,并不急于加大白酒生产。对于这个项目,现在吕梁市、汾阳市的官员,基本都是避而不谈,没有了官方的撑腰,原来参与中汾酒业投资的煤老板们,现在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杏花酒业园区带来的后遗症还有很多。比如,整个酒业园区占地数千亩,涉及到汾阳市的多个村庄,当时政府方面给予农民的征地补偿和安置补助每亩地约为31000元,其外还承诺,在酒业园区的企业投入生产后,会给每户被征地村民一个招工名额。现在四年多过去了,附近村民本来对征地给与的补偿偏低感到不满,再加上不能到酒区就业,由此引发的一系列潜在矛盾正在逐渐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