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没有丰富的煤炭资源，阳泉，这个往西100公里就是山西省省会太原、往东100公里就是河北省省会石家庄、面积105平方公里的山西省东部三线城市，恐怕没有多少人知道。
1906年，正太铁路建成并在阳泉设站。借助便利的交通，阳泉的煤开始输往全国。100多年挖煤的历史，阳泉总计挖走了18亿吨煤，发了1400亿度电。单位国土面积下，阳泉输送出去的煤，堪称中国之最。有人做过这样的统计，如将这些煤炭堆成一米见方的“黑色长龙”，可绕地球赤道29.7圈;如将60吨的载重卡车首尾相连去拉运这些煤炭，这条“钢铁长龙”可绕赤道10.7圈。
在“黄金10年”中，阳泉保持着年均9%左右的经济增长速度，更是形成了一煤独大、一企(阳泉煤业集团)独大的产业结构，煤炭占全市工业增加值比重高达80%左右，而阳煤集团工业增加值占全市工业一半还多。但随着“黄金10年”的结束，阳泉煤炭业也经历了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的风云骤变。
无论工人老板都困难
过完2016年春节，在阳煤集团工作的老任离开了10年前托关系好不容易调到的办公室，带着斧头和轨道仪，重新回到坑下一线，成为众多煤矿矿工的一员。对于已经年逾不惑的老任来说，重回生产一线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而老任是这样算这笔账的：按照制度，一线工人可以提前退休，自己再干四五年就能退休了，一方面可以领到比现在工资高很多的退休工资，另一方面，趁着自己还年轻出去打份工还能补贴些家用。“现在日子难过啊!”老任叹气道，“前几年煤炭行业形势好时，一线采煤工人的月工资能够达到上万元，就是坐机关、搞服务的一个月工资也能达到五六千，还不算什么补贴，哪像现在，坐机关一个月也就两千元，还不能按时发。”
当降薪潮席卷整个阳泉煤炭行业时，“一夜回到解放前”不仅是老任的感触，也是大多数阳泉煤炭行业从业人员的感觉。一位杨姓的煤老板说：“那个时候，就算是普通的工人，买房买车都很多。以前找对象，只要说是阳煤集团的，姑娘们都愿意，但是现在一听你是搞煤炭的，真的没人嫁。”
2008年，福建人老郑来到阳泉，投资当起了煤老板。2016年春节，他破例没有回老家过年。“当时开矿的钱都是借来的，还没有还清，现在市场这么不景气，又添了不少新债，怎么回去啊!”
煤炭市场的不景气给阳泉的经济发展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有数据显示，阳泉GDP已经连续好几个月位于全省倒数几位。而就在前两年，阳泉的人均GDP还达到过45001元，其中市区的城矿两区更是均达到60000元以上，均名列全省前列。在煤炭行业的“黄金10年”，几大矿区附近都建起了繁华的商业区，里面高档酒楼林立，商场中一件衬衫动辄上千。
每到夜晚，霓虹闪烁，各种豪车穿梭往来，被人戏称为“万国车展”。而阳泉的煤老板们更是因为在北京大手笔“扫楼”在全国一战成名。在阳泉，煤老板的子女们在海外留学、住别墅早已不是新闻。
而现在，煤炭行业失去了往日的风光。那些高档酒楼大部分早已关闭，商场中大部分铺面挂起了“招租”的牌子。不少煤老板退出了煤炭市场，转而投向农家乐、养殖等行业。一位在阳泉城区政府工作人员表示，由于纳税大户煤炭行业的不景气，部分县级政府部门不能按时发放工资，包括人事、教育、卫生等其他部门也受到影响。
无论国企私企都烦恼
从2012年的6月开始，全国煤炭市场的价格走出了一条令所有人心惊胆颤的高台跳水式下行线。“从每吨近200元升到每吨500元，全国煤炭市场用了5年多的时间。但是从这个价格跌到每吨280元，只用了半年多时间。”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阳泉某煤炭贸易公司的杨总显得有些揪心，“这就是名副其实的腰斩。并且在这半年时间里，煤炭价格从来没有过哪怕一次反弹，往下走得非常坚决。”杨总介绍到，现在阳泉煤炭的市场价格是在300～400元/吨左右。这是到厂价，已经算上了运输费用，煤炭企业的出坑价还要再低一些。“2016年开两会的时候有人说卖一吨煤还不如卖一吨白菜，这已经是乐观的说法，事实上有不少企业都是在亏本销售，现在每卖掉一吨煤，煤矿的损失是在20多元到100元钱不等。”听到记者问“亏钱为什么还要卖”时，杨总苦笑：“这么多员工要开工资，银行的利息也要还，不亏钱卖煤，哪里来的现金流?没有现金流，连利息都没法还，企业更是死路一条。”
从2009年开始，山西省内的五大矿——大同煤矿集团、阳煤集团、山西焦煤集团、山西潞安集团、山西晋城无烟煤矿业集团，再加上山西煤炭运销集团，对所有私人拥有的煤矿进行大规模的收购。“当时的场面是非常热闹、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疯狂的。”老任回忆说，“大家先是收自己矿区周边的小矿，周边的收完了就开始抢其它地方的。晋北的企业会跑到晋南去收购煤矿，晋东的矿也会被晋中的企业抢走，反正就是圈地，和私人煤老板谈好了价钱矿就归你了!”根据一个不完全的统计数字，以阳煤集团为例，一开始，它仅仅拥有4座大型煤矿，但现在，它手底下的煤矿数量甚至已经翻了十几倍。
在完成收购之后，阳煤集团对新矿井进行了大规模的投入，包括提升安全系数，采购新的设备、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和技术改造等等，这个周期在3年左右。而到了收购来的煤矿可以大规模投入开采的时候，煤炭市场价格已经腰斩。这一下，阳煤集团犹如捧了一个烫手山芋：投产的话，那就是煤价继续下压;不投产的话企业就将面临严峻的资金压力。仅仅贷款利息这一项，就将给企业带来巨大的损失。
除此之外，需求不旺成为了阳煤集团面临的另外一个难题。喷吹煤是阳煤集团在20世纪60年代利用喷吹粉技术研发出的产品，主要用于冶金、炼钢方面。如今，多少年来令阳煤人引以为豪的喷吹煤的主角地位正在发生着变化。阳煤集团喷吹煤的主要供应地区以河北省和山东省为主，主要供应对象为国内5家大型钢厂。阳煤集团相关人士介绍，在产能严重过剩的情况下，钢厂为控制成本、减少亏损，已经大幅缩减采购计划。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块煤上。块煤常用于化工行业，是阳煤集团的另一主打产品。但国内大部分化工企业均开始减产或停产，需求进一步大幅减少，块煤销售压力持续加大。
“也许过不了多久，煤老板这个词就将绝迹于江湖了。”“煤二代”小武这样说。煤炭行业红火的时候，小武家自有30多辆运煤车，日夜不停地运煤，家里有数家洗煤厂、一家化工厂和一个私人会所，悍马、宝马、奔驰等数十辆豪车停在家里，而她的一套首饰动辄价值上百万元。但是随着煤炭行业进入寒冬，小武家挖出的煤算是彻底没有了用武之地。煤卖不出去，过去的煤款收不回来，化工厂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武家只能宣布破产，豪车、豪宅全部抵押。
小武家的情况绝不是个例。在阳泉，不少私人煤矿已经看不到一个工作人员和一辆运煤车，只有厂区主路上依稀能够看到一些黑色煤渣，证明着这里曾经是一坐煤矿。一位知情人士向记者介绍说：“这些私人老板绝大部分都是集资一亿多两亿资金，然后直接过来买地开矿。但是现在煤炭价格这么低，他们干脆关门停产，甚至连门都不敢出，就怕遇见来讨当初集资款的。”
再提转型任重道远
如果没有当初的“黄金10年”，或许现在的阳泉是另一个样子——不少阳泉人这样感叹。
由于长期以来煤炭高强度开采，使阳泉比山西其它地区更早面临煤炭资源枯竭的问题。2006年，一份煤炭储量调查报告显示，阳泉煤炭可采储量为30亿吨。以当时的开采方法计算，仅够支撑二三十年。这一切都让阳泉意识到了煤炭产业转型的必然性。那时，结构调整和产业转型的意见已经不断提上市领导的案头。
当时阳泉煤炭行业转型的思路是，一方面保持稳定的煤炭开采，另一方面，要加快煤化工等相关行业的发展。特别是自2010年开始，阳泉市政府提转型必谈煤化工。
可惜的是，这一转型步伐，在煤炭价格不断刷出新高的“黄金10年”中戛然而止。一位煤老板曾经算过这么一笔账：培育一个非煤企业，利润有10%已属不错，但挖煤卖煤，利润动辄就是100%甚至200%以上。当时，挖出来的煤尚且供不应求，谁还有心思去调整产业结构?“煤炭形势好的时候，财政的钱80%都投到煤炭上去了。”阳泉市城区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员无奈地说，“煤老板们也不想干别的，挖煤日进斗金，拿麻袋装钱，没必要转型。”
当“黄金10年”结束后，阳泉人才惊觉，一煤独大的阳泉真的麻烦了。“现在，拼资源，阳泉‘煤都’的地位早已经被鄂尔多斯取代;论煤化工产业，阳泉的发展已经被内蒙古、陕西、新疆甩在后面。以前都说发展煤化工是煤炭企业最好的选择，但我们已经错过了发展煤化工的最佳时机。”杨总的一席话道出了大部分煤炭人的心声。
但是再艰难，也要转型，因为这是阳泉化解煤炭困局的最后出路。只是，现在再谈发展煤化工，企业已是顾虑重重。在他们看来，传统煤化工已不再鼓励扩大规模，而如果搞现代煤化工，对市场的预判和分析不足、缺乏先进的管理经验、相关技术人才的缺失，这些都是横亘在煤炭企业转型发展路上不可逾越的障碍。
不止如此。现代煤化工项目前期的巨额投资和二氧化碳及水处理的成本都比较大，而且项目建设周期动辄需要几年的光景，这对于已经生存艰难的煤炭企业来说，都是问题。“煤化工项目的效益也要考参照国际油价的波动。曾经有人说过如果国际油价在80美元/桶以上，煤化工项目就可以盈利，反之就有可能亏损。现在的国际油价远低于80美元/桶，上煤化工项目是否能够盈利还是未知之数。”在阳煤集团工作了多年的王总工程师谈到上马煤化工项目时显得忧心忡忡。
对于阳泉来说，水资源的缺乏是发展煤化工另一大障碍。阳泉是缺水非常严重的城市，人均水资源量不足全国水平的20%。而据有关专家说，如果要上规模的煤化工企业，2000～3000吨/小时的用水量是必要条件。煤炭企业担心，随着用水由行政调控向市场配置的转变，用水成本将越来越高，不仅增加了煤化工项目的生产成本，未来更有可能成为制约阳泉煤化工产业发展的瓶颈。
在今年年初召开的阳泉市市委十一届六次全会暨全市经济工作会议上，煤化工再次被提高到煤炭困局突围之路的高度，提出在“十三五”期间计划通过打造“肥、醇、烯”三大产业链，使煤化工成为未来阳泉的支柱产业。
但是，企业都明白，这次转型，没那么容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