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刚眉头紧锁地坐在电脑前,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中华”烟,手腕上那块价格不菲的珍藏版百达翡丽名表,隐约泛出忧郁的黑色光泽。
端午假期,这位山西煤炭供应商,仍在组织员工忙碌盘点即将发往山东泰安的一批货物。但这批利润近20万元的货物,并未解开他的心结。
最近关于煤改的传闻让他寝食难安。一周前,一位生意伙伴透露,山西中小煤矿可能面临新一轮关停和整合。如若属实,小煤矿或将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这起传闻并非空穴来风。5月29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八次会议审议通过《关于在山西开展能源革命综合改革试点的意见》。
该《意见》的出台,或许足以让隐没在山西各个角落里的煤矿供应商们,在炎炎夏日里瑟瑟发抖。
罗刚亦是其中之一。这位沉浮二十余年的泛煤炭圈“煤老板”经营着一家仅有十余人的小公司,主营业务是向民营中小型煤矿供应矿机零部件、防爆电机等大宗产品。
“如果开启新一轮煤改,我们的生意就没法做下去了。”罗刚说。
在过去二十余年的山西煤炭沉浮史中,像罗刚这样靠煤发家的“煤老板”不计其数。他们在政策的灰度空间里游走,并在极短的时间内积累起令人瞠目的财富。
但过去依靠一把铁锹、一辆独轮车便可致富的年代早已远去。在政策的强压下,这个特殊群体终将退出历史舞台。
如今,新一轮能源革命风暴再度让罗刚们陷入恐慌。不过,他们内心深处真正的焦虑或许是,脱离煤炭,他们该何去何从?
恐慌来袭
罗刚的恐慌,始于一周前的一次聚餐。
6月2日,罗刚驾驶着他的黑色路虎揽胜,到临汾侯马市人民医院对面的饭店,与十余名商业伙伴叙旧。
觥筹交错间,一位生意伙伴透露出一则“内部消息”——刚刚召开的中央深改委会议上,山西正式成为全国首个能源革命综合改革试点。
对依煤而生的“煤老板”来说,这是一个不好的信号。作为国内煤炭主产区和能源基地,山西可能将对中小煤矿开启新一轮关停与整合。
在得知这个“坏消息”后,原本热烈的酒桌氛围变得凝重。在沉默半晌后,借着酒劲,多位供应商开始爆起了粗口。愤怒之下,罗刚一把抓起面前的酒瓶,狠狠摔在地上。
恐慌中,罗刚决定及时止损。次日清晨,他便与另一名供应商一道,驱车前往70公里外的一座中型煤矿。
在这座煤矿,他们至少还有400多万的货款未正常结款。罗刚害怕一旦传闻成真,煤矿重新整合后,货款会因为无法正常“挂账”而难以收回。
这位浸淫山西煤炭圈二十余年的煤老板并非第一次面临如此困境。
两年前那轮煤改中,罗刚曾供货的3座煤矿、2座洗煤厂被两家大型国有煤企收归旗下。此后,他便被清出供应商名单。
他愤而以年度合同问题为由,联合多家供应商提起诉讼。但时至今日,问题仍未得到解决。其缴纳的“质保金”,也迟迟未能拿回。
或许因为有了两年前的教训,罗刚当即找到财务科科长,要求将未结货款及时结出。但财务人员以经营矿长休假无法签字为由,将其结款请求推向上级领导。
这位年近花甲的供应商,不得不顶着烈日给矿区相关负责人挨个打电话,请求解决问题。
但这场持续一天的拉锯战,最后仍以罗刚的空手而归告终。
傍晚,罗刚回到位于长治的钢铁厂库房。他看着库存近千吨用于洗煤的“铁矿粉”,百感交集。
两年前的“煤改”,使他失去手中的洗煤厂客户资源。当年,他亏损64万,次年再度亏损43万。现金流不足百万,是这家账目资金曾达上千万元的小公司当下面临的残酷现状。
如今,山西被钦定为全国首个能源革命综合改革试点省份,新一轮煤改或将来袭。
如果再丢掉剩余的煤矿资源,积压的货物该如何处理,未来又将何去何从,让罗刚陷入深深的忧虑之中。
截至目前,这位习惯挥金如土的煤老板,还在为收回货款而与矿区苦苦僵持。
心烦意乱下,罗刚会经常独自坐在烟味呛鼻的豪车中,一根一根抽着“中华”,失神地望向窗外,一言不发。
如果当下还有什么能令他舒怀的话,或许只有记忆中的“黄金十年”。在那个属于煤老板的年代,拿着麻袋装现金的疯狂至今令人心驰神往。
黄金十年
当年,在山西15.67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的黑色粉尘曾让各路“淘金客”兴奋不已。
这片埋藏着黑金的热土曾演绎了无数财富故事,一个被称为“煤老板”的特殊群体横空出世。
时至今日,“煤老板”依旧是财富的代名词。不过,在一次又一次的“煤改”中,这个特殊群体在时代的荡涤中逐渐走向末路。
山西煤炭产业在经历数次洗牌后,大型国有煤企成为新市场的主要玩家。他们对于供应商严苛的筛选条件,不断挤压着小微企业的生存空间。
作为暴富象征,煤老板最早可追溯到2002年。前一年底,中国加入世贸组织,掀开原煤出口的盖子。当年初,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
市场化改革后,煤价迎来爆发式增长。煤炭行业由此开启“黄金十年”的造富神话。许多矿工出身的煤矿主,就此摇身一变,成为了腰缠万贯的“煤老板”。
“2005胡润能源富豪榜”首次为这个神秘的富豪群体给出了一个量化数字:在上榜的31名富豪中,有8名来自山西煤炭业,占到上榜总人数的四分之一。
罗刚的财富也随之水涨船高。
“当年给我独子办‘成人礼’的时候,我包下长治最著名的五星级酒店益东国际,花费超过20万元。”罗刚说。
谈起往事,这位如今已陷入困境的煤炭圈老将,依旧会翘起“二郎腿”侃侃而谈,满脸洋溢着自豪感。
彼时,罗刚的业务范围覆盖山西长治、临汾、吕梁等多地,中大型煤矿客户达到八家,小型客户数量则达数十家。他还在长治设立5座库房,用来存放所购零部件及大型矿机设备。
顶峰时期,他的贸易公司仅业务员就有40余人,自购重型自卸车辆多达18辆。这些车辆每天往返于长治郊区库房与临汾等地矿区之间,轰鸣声响彻原本宁静的乡村公路。
不过,罗刚的煤炭故事早在黄金十年之前就已开始。
1992年,邓小平发表南巡讲话。远在山西的罗刚,敏锐嗅到改革开放新动向,毅然决定辞职下海。
这位初出茅庐的26岁青年,怀揣5万元购买一辆面包车,开始为中小煤矿提供各类维修设备。小到劳保用品,大到矿用轴承,一应俱全。
罗刚每月往返于山西与江苏之间。他从长治出发,乘坐近6小时大巴到河南郑州,接着转乘火车至江苏常熟。购买完矿用轴承后,再原路返回。
短短两年,空壳贸易让他赚到价值百万的第一桶金。
志得意满的罗刚,带着妻儿在法国度过了第一个海外新年。
煤炭业带给他的巨额财富膨胀,让他一度迷失自我。他每日进出歌舞厅,沉迷在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中。
进入黄金十年,山西小煤窑遍地开花,罗刚的生意驶入加速发展的快车道。他豪掷数百万元,在长治当地购置豪宅和豪车。
但随之而来的矿难频发,迫使政府于2004年启动第一轮煤改,年产3万吨以下小煤矿全部关停。
此轮煤矿大规模整合,迫使罗刚开始转型。他的客户群体,从数量众多的中小客户,转变为资金实力雄厚的民营煤矿和国有煤矿。
这对零部件质量提出更高要求。他顺势代理了瑞典SKF、日本SNK两类进口轴承,此举令他在煤矿供应商体系中站稳脚跟。
“当年,我只要坐在办公室里,就有很多煤矿主带着现金登门采购。”罗刚说。
彼时,风光无限的罗刚或许不曾料到,一场即将到来的大规模煤改,将把他和整个煤矿供应商体系卷入深渊。
煤改往事
2008年一场铁矿事故,点燃山西煤矿供应商体系崩塌的导火索。
当年9月,山西襄汾县新塔矿业公司尾矿库发生溃坝事故,277名矿工为此付出生命代价。
时任国家安监总局局长王君临危受命,空降山西。
次年,省长王君亲自挂帅,担任煤矿企业兼并重组整合工作组组长,山西煤矿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资源整合拉开帷幕。
此后两年,山西煤矿企业主体由2000多家急剧减少到130家,矿井数量也由2600座拦腰减至1053座,年产30万吨以下的煤矿全部被淘汰。
重新参与资源分配的,主要是“5+2+1”方案中的8家国企,即焦煤集团、潞安集团、晋煤集团、阳煤集团、同煤集团等5家省属煤企,山西煤运、山煤进出口等2家省属运输贸易企业,以及央企中煤集团。
制图/张逸锋
在那场煤改中,因合作煤矿被国有煤企整合,罗刚被踢出供应商名单。
为求生存,他不得不将贸易扩展到山东、陕西、黑龙江等地。
“每次去山东、黑龙江谈生意,总会被灌得酩酊大醉。”罗刚说。这位酒量不佳的外来商人,曾因醉酒躺在马路边不省人事。
罗刚有他的无奈。当时,他已几乎错失整个长治和晋中版图,客户群体骤然萎缩到仅剩临汾地区。
这位发家于长治的供应商,被迫贱卖位于当地的5个仓库,转战临汾。其运输车辆也减少至仅剩3辆。
和他遭遇同样困境的,还有被他“拉下水”的亲兄弟罗风。罗风在这场煤改风波中亏损千万。他注销了旗下多家贸易公司,后从事教育产业,再未踏足煤炭行业半步。
罗刚的遭遇,正是煤矿供应商群体的一个缩影。十年前,在长治、晋中等地,服务于中小型煤矿的供应商,有千家之多。
如今,这个群体已萎缩至不足1/10。
国有煤企的供应商名单中,大多是颇具实力或大肆代理矿用产品的贸易公司。剩余的小微供应商,只能在夹缝中求生,或是直接退出煤炭行业,另谋他路。
山西煤炭市场在2014年再次经历风云变幻。
当年,山西官场爆发塌方式腐败案。这场腐败案中,8名副省部级以上高官落马。之前在煤改中受益的七家地方国企,亦有多名高管被查。
地震很快波及山西煤炭民企,多位在煤改中留存并壮大的山西首富先后锒铛入狱。
罗刚在局势动荡中勉力求生。此后数年,煤炭行业入冬,让他的境况雪上加霜。
两年前,煤炭“去产能”在全国大规模铺开。整改的行业变局,迫使他走上法庭,与熟识多年的老客户对簿公堂。
如今,关于煤矿改革的传闻又甚嚣尘上,恐慌在煤老板圈中蔓延。
过去近三十年里,以罗刚为代表的煤矿供应商群体,曾隐藏在错综复杂的幽暗巷道,在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中长袖善舞。
但在山西试图打破“一煤独大”产业结构的大势背后,这群鲜为人知的泛煤炭圈煤老板们,或许终将走向末路。◆